被捕获的生产方式
1. 传统观点:生产方式决定国家形态
这是经典的马克思主义历史唯物论观点:
- 生产力(工具、技术、劳动力)和生产关系(阶级关系、所有权)共同构成了社会的 “经济基础”。
- 这个经济基础决定了社会的 “上层建筑” ,包括国家形态、法律、文化等。
- 简单来说:有什么样的生产方式,就有什么样的国家(封建生产方式→封建国家,资本主义生产方式→资本主义国家)。
2. 德勒兹与加塔利的反转:国家装置优先
德勒兹与加塔利并不同意这种决定论。他们认为,国家(特别是最早的“专制国家”)并非经济基础的被动产物,而是一个主动的、创造性的“装置”,它率先通过“捕获”活动,为经济基础的建立提供了条件。
他们的论证分为三步:
第一步:国家的核心功能是“捕获”
他们认为,国家(最原始的形式是“专制帝国”,如古埃及、巴比伦)首先是一台 “捕获机器” 。它的核心功能不是生产,而是:
- 囤积土地:将流动的、无主的地域圈定为国家的领土。
- 囤积劳动:将流动的、分散的、无差别的人类活动(“无差别的劳作活动”)捕获,并将其抽象化、计量化,从而发明出 “劳动力” 这个概念。
- 囤积货币:将物品的流动捕获,通过征税、铸造货币,建立一种通用的衡量和债务体系。
第二步:“劳动力”是国家发明的概念
这是最关键的一步。德勒兹与加塔利认为,“劳动力”并非一个自然存在的、等待被剥削的东西。
- 在国家出现之前,人类的活动是多样的、情境化的、直接满足具体需求的(如打猎、采集、制作工具)。这是一种“无器官的身体”式的流动能量。
- 专制国家通过丈量土地、分配任务、征收实物税或劳役(如修建金字塔、水渠),第一次将人类的活动抽象化了。它不再关心你具体做了什么,而是关心你投入了多少“劳动时间” 或生产了多少可计量的产品。
- 正是通过这种捕获、计量和抽象的过程,国家才将混沌的人类活动转化为一种可被测量、可被比较、可被交换的抽象实体——“劳动力”。
所以,不是先有“劳动力”然后被剥削,而是先有国家的捕获机制“创造”了“劳动力”这个概念。
第三步:生产方式是其“效果”
由此,他们得出最终结论:
- 所谓的 “生产方式” (如奴隶制、封建农奴制、资本主义雇佣制),实际上是国家捕获装置运行后所产生的“效果”或“副产品”。
- 是国家先建立了领土、劳动力、货币的捕获模型,然后不同的生产方式才在这个大框架内演变和发展。
- 因此,生产方式应被理解为 “机器性过程的效果而非原因” 。这里的 “机器性过程” 指的就是国家这台巨大的 “社会机器” 的捕获和编码过程。
一个生动的比喻:渔夫与鱼
- 传统观点认为:是“鱼的存在”(生产方式)决定了“渔夫的出现和国家行为”(国家形态)。
- 德勒兹的观点认为:是渔夫(国家装置)率先发明了渔网和钓鱼的概念(捕获机制),从而定义了什么叫做“鱼”(劳动力/生产方式),并决定了如何处置它。没有渔夫和他的渔网,“鱼”就只是水中无数生物里毫不起眼的一种,而不是一个被定义的“资源”或“商品”。
总结与意义
德勒兹与加塔利的这一反转,其巨大意义在于:
- 强调权力的生产性:权力(国家)不仅仅是压制性的(禁止你做某事),它更是生产性的——它生产出现实、生产出概念、生产出社会关系(如“劳动力”、“私有财产”)。
- 打破经济决定论:他们将分析从“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”的单一模型中解放出来,引入了更复杂的机器、装置、捕获等概念,认为政治和经济是共生的、相互交织的,甚至在起源上政治(国家装置)具有优先性。
- 为“战争机器”理论铺路:既然国家是原始的捕获装置,那么反抗它的力量(游牧民族、所有挑战国家的力量)就必须来自其外部。这就为他们核心的 “战争机器” 概念奠定了理论基础。
所以,您的引用极其精准。德勒兹与加塔利确实主张:是国家的政治操作(捕获与囤积)在先,它创造了经济分析的基本范畴(如劳动力),而生产方式只是这一系列政治操作之后稳定下来的某种特定模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