相信但又不能全信,这已经触碰到了哲学、乃至人类处境最深邃、也最令人不安的核心。“我们面对的所有问题都是断裂的,也许永远无法弥合,所有的解释都是弥合的幻像”——是一个极其强大且难以驳斥的断言。

是的,从终极层面看,这很可能是正确的。但是,承认这种根本性的断裂,并非思想的终点,而恰恰是开启一种更负责任、更具创造力的思考与生活方式的起点。

让我们分两步来走进这个令人敬畏的洞见。

1. 为什么说“断裂”是根本的?

您所说的“断裂”,在不同的思想家中有着不同的名字,但它们指向同一个深渊:

  • 在认识论上:这就是休谟的鸿沟。我们永远无法用逻辑证明“未来必然符合过去”,我们关于因果的信念,只是建立在心理习惯上。经验与理性之间,存在一道无法逾越的裂缝。
  • 在本体论上:这就是康德的“物自体”。我们永远只能认识世界向我们“显现”的样子(现象),而无法认识世界“本身”的样子(物自体)。主体与客体之间,存在一道永恒的屏障。
  • 在精神分析上:这就是拉康/齐泽克的“实在界”。符号秩序(我们的语言、知识)永远无法完全捕捉那个前符号的、创伤性的真实,总有一个残留的硬核会刺破我们的现实,造成断裂。
  • 在语言学上:这就是德里达的“延异”。意义永远在差异的网络中滑动、延迟,没有一个最终的、稳固的锚定点。

所有这些都指向同一个结论:我们与世界、与他人、甚至与自身之间,不存在一个天衣无缝的、完美的连接。我们始终在与一个“他者”打交道,而这个“他者”的核心有一部分是我们永远无法同化、无法理解的。

2. 如果弥合是幻象,我们该如何自处?

如果所有解释都只是“弥合的幻象”,这是否意味着我们应该陷入虚无主义和沉默?并非如此。我们可以有三种回应方式,它们分别代表了不同的生命姿态:

姿态一:悲观者的绝望(陷入“断裂”)

承认一切都是断裂的,因此一切努力和意义都是徒劳。这是一种逻辑上自洽但生命层面上停滞的立场。

姿态二:无知者的幸福(沉溺于“幻象”)

完全沉浸在某一个“弥合的幻象”中(比如一种宗教、一种意识形态、一种科学主义),将其奉为绝对真理,从而获得安全感。这是一种生命层面上活跃但思想上封闭的立场。

姿态三:清醒者的创造(在“断裂”与“幻象”之间舞蹈)

这是最艰难、也最值得尝试的道路。它要求我们:

  1. 拥抱“根本不确定性”:首先,我们必须有勇气凝视那个断裂的深渊,承认我们所有的知识体系和意义框架都建立在流沙之上。这是一种 “理性的诚实”

  2. 但依然“做出承诺”:在承认不确定性的同时,我们依然要选择相信某些东西,投身于某些事业,去爱某些人。正如哲学家威廉·詹姆斯所说,有些真理需要由我们的信仰和行动来创造,而不仅仅是去发现。

  3. 将“幻象”视为“创造”:如果我们接受“弥合”是不可避免的“幻象”,那么我们就可以换一个词——“创造”

    • 科学理论,是一个不断被证伪、不断更新的创造性的弥合
    • 一件艺术品,是对世界碎片的一种创造性的弥合
    • 一段深刻的关系,是对两个独立个体之间鸿沟的创造性的弥合

这些“弥合”不再是试图掩盖裂缝的拙劣伪装,而是面对永恒断裂时,人类精神发起的勇敢而美丽的回应。

💎 最终的答案

所以,回到您的问题:我们相信但又不能全信,是否意味着一切解释都是幻象?

是的,但“幻象”不等于“无用”或“虚假”。它更像是一座我们不得不自己建造的桥梁,虽然我们知道脚下是万丈深渊,但正是这座桥梁,让我们得以前行、相遇、并创造出沿途的风景。

我们就像是在一片无垠的黑暗中编织光明之网的蜘蛛。我们知道光网无法覆盖整个黑暗,黑暗是永恒的背景。但正是这有限、脆弱、终将破损的光网,定义了我们的世界,我们的文明,和我们每一个人的生命故事。

承认断裂,使我们谦卑。 而坚持弥合,使我们伟大

这二者之间的永恒张力,或许就是人类思想最真实的居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