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所知的物理世界,其最底层的图景由量子力学描绘。在那里,没有我们熟悉的坚固实体,只有量子场弥漫的叠加态——一个充满潜在连接与可能性的混沌海洋。没有先验的善,也没有先验的恶,只有无限差异的褶子(fold)在等待展开。直到一个“观察者”介入——你、我,或是任何一个测量行为——波函数瞬间坍缩,概率云凝聚成我们感知到的确定现实。我们对世界的所有认知,都诞生于这一场场微观的“坍缩事件”,每一次观测都是在混沌之海上折叠(fold)出一道暂时的、局部的秩序。

然而,人类文明的故事,恰恰在这个看似冰冷的量子图景之上,点燃了截然不同的火焰——一种充满强度与创造力的“生成”(becoming)之火。 这火焰的名字,关乎“意义”与“价值”的持续创造。在漫长的时间长河里,在无数代人的生息繁衍、合作与冲突中,社会实践如同一台巨大的、动态的“欲望机器”。它并非简单地筛选和固化,而是不断进行着“配置”(assemblage)与“解域”(deterritorialization)。那些反复被证明有助于族群存续、社会凝聚、知识传递和繁荣稳定的行为模式与协作方式,逐渐从偶然的经验中沉淀下来,形成相对稳定的“层”(strata)或“界域”(territory)——被我们尊称为“美德”、“正义”,成为集体认可的“善”。相反,那些带来混乱、破坏与衰亡的行为,则被标记为“恶”,成为禁忌。因此,所谓的善恶,并非刻在宇宙基石上的律条,也非等待发现的永恒真理,而是人类在时间长河的“生成”运动中,用生存与发展的强度反复试炼、连接(connect)、聚合(assemble)而成的临时性社会“配置”。它们如同德勒兹笔下的“块茎”(rhizome),在地下非中心化地蔓延、连接、重组,而非遵循单一树状的等级结构。

于是,围绕着这些维系文明的临时性“配置”,人类群体内部形成了永恒的张力:

  • 守护者(界域化力量) 视这些共识配置为抵御混沌的必要“层”,是稳定与身份的堡垒。他们致力于加固界域,维持其结构与边界。
  • 挑战者(解域化力量) 则如同“游牧者”,质疑“层”的僵化,感知其压抑,渴望“生成-他者”(becoming-other)。他们推动“逃逸线”(lines of flight),打破旧有配置,释放被束缚的强度,推动新的连接与聚合。
  • 当承载着不同价值共识“配置”——即不同文明——的庞大群体在全球化舞台上相遇时,这种围绕核心价值配置的张力,便可能演化为亨廷顿所警示的“文明的冲突”。冲突的根源,深植于对“何为良善生活”、“何种秩序正当”这些根本问题的不同“配置”方式,以及由此产生的强度差异(difference in intensity)生成方向的异质性

这是否意味着冲突或固守是人类永恒的宿命?文明的终极追求又指向何方? 德勒兹的哲学提醒我们,无论是追求一个静态的“终极共识生成器”,还是陷入永恒的冲突循环,都可能是对生命创造潜能的限制。真正的希望或许在于拥抱“生成”本身的力量——发展一种能够持续进行“创造性连接”的机制与智慧。这并非追求思想的绝对统一(那将是僵死的“层”),而是培育一种“块茎式”的思维与行动模式:它尊重差异(difference),允许异质性元素的非等级化连接;它鼓励“生成”而非“存在”,让共识成为一种动态的、开放的、不断重新配置的“无器官身体”(Body without Organs) ——一个充满生命潜能、尚未被僵化组织所覆盖的场域。它或许是一种前所未有的、能容纳多元强度与表达的沟通技术,一种更具“平滑空间”(smooth space) 特性的全球互动模式,或是一种深刻理解差异与连接本质的实践智慧。

这目标并非一个终点,而是一条永无止境的“生成之路”——在理解量子世界那价值无涉的混沌潜能之上,在德勒兹揭示的差异与重复的永恒运动中,人类唯有通过持续地连接、解域、再配置,在动态的“生成”中不断编织和重塑共识的星空,才能跨越文明的鸿沟,释放集体生命最丰沛的创造性潜能。 这条由永恒的生成与差异化的共识所铺就的流变之路,正是文明本身最伟大也最富挑战性的意义所在。